小九九

前章：【周黄】那几年 15

19

这场雨仿佛没有止境。

黄少天感觉时间过去良久，这之间他每一次心跳都无比清晰，他数着那节拍，好像过去了一个小时，但其实不过几分钟。就像他们俩认识的画面还是眨眼前的事，但已经离现在很遥远。遥远得他觉得，等会儿他把外套拉下来，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人。

周泽楷松开手，指尖颤抖着将那件棒球外套从这人头上拉了下来。

黄少天看上去湿湿的，眼角眉梢都带着水似的。平时风风火火惯了，这会儿被雨一淋，他好像突然变得迟疑优柔起来。

“咳……”黄少天咳了咳，又有一滴雨落在他嘴唇上，“那个……”

周泽楷却不吭声，只是举起那件外套，复又撑在他们的头上。

黄少天皱起眉，这是什么意思，刚才的一切是我的幻觉吗？

回酒店换过衣服后，周泽楷带黄少天去了另一家餐厅。那家餐厅味道要比中午那家良心不少，但价格也不便宜。按理来说，吃这种又贵又好吃的东西，黄少天一般都会好生品尝，但这回，他是吃的心不在焉。

黄少天的脑子就像是被那场雨给淋成了一团浆糊，稀里糊涂的，他时不时便会往对方那看，可周泽楷呢，抱过他之后不说什么，只是跟之前一样，该笑该说话，没显现出什么区别来。

黄少天平时的风格大概早问了——你干嘛抱我，是不是想泡我呀。

可现在他什么也没敢说，乖乖认怂保守战术，敌不动，我不动。

黄少天吃着荷叶糕，想着下午那一幕，边感觉心扑扑扑跳个不停，又觉着有点害怕。

怕什么他不知道，大概是十多年了没谈过恋爱，突然收到一个意味深长的拥抱，来的惊慌失措。

也或许是，从没考虑过性向的他，忽然收到同性友人的示好，来的茫然。

或许是因为，这个给他示好的同性友人，他不是别人。不是那种他可以轻易舍弃，轻易作出决定，轻易说喜欢，要是回头发觉不喜欢就一拍两散的人。

还有可能，是因为这人就给了他一个拥抱，没多说一句话。

黄少天很少接触同时存在这么多不确定的情况，糊涂是理所应当的，因为他现在面临的，远超出一般观念里情感的范畴。

黄少天这人的观念，不算是很迂腐，也不是不能接受同性恋，但他大概有个数，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女孩的。这个想法是自然来的，没经过求证。因为在别的人情窦初开萌生爱意的时候，他正扎在游戏里。但纵观过去偶尔想象出来的关于恋爱的情节，对象也都是女性。现在忽然连性别都变了，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有些……诡异。

嗯，说不定其实是他想多了——周泽楷并不是那个意思呢？

他是这么自我安慰来着，可回了酒店后还是浑浑噩噩，心绪难平。

失眠。

黄少天正是精力过剩的的年纪，平日里差不多沾枕头就睡，醒来浑身都是干劲，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。

撇开同性这个问题不说，那些含糊暧昧的情绪，跟他仿佛不在一个世界，虽然内心的躁动和情感的萌芽，同样也是青春的一部分，但这一部分对于他而言，就跟现在突然让他回去做高考题似的，一头雾水。

他仔细的回想了下两人相处的细节，越想越不对劲，尤其是那些心跳加速的桥段……难道自己对对方也有意思？

黄少天倒抽了口凉气，整个人都不太好。

不不不，那些只是惊喜或者高兴吧？

黄少天捂着脑袋在被子里翻来覆去，这可好了，他想不明白周泽楷就算了，他连自己都想不明白了！

大半夜的，酒店房间的冷气呼呼吹着，已经是一团糟的黄少天从床上爬起来，打开手机刷会儿微博，看着他那西湖的照片底下粉丝的留言——又忍不住想起了周泽楷。

他退出去，犹豫的点开浏览器，搜，同性恋。

百度跳出来第一个，就是个词条，上头是个彩虹旗帜，黄少天没点进去看，又往下拉了拉，入眼的是一些相关权益的新闻，还有些“同性恋到底是不是疾病”的帖子。

黄少天没看，锁了屏幕又躺回了被子里，房间归于黑暗，他又独自思索起来。

是病吗？

这应该算不上是病吧，而且不管是他真喜欢周泽楷还是周泽楷对他有意思，他们俩看起来都不像是病人啊？

黄少天又赶紧阻止自己想下去了，什么喜欢不喜欢的，人家也没说就不要自作多情的给自己加戏了。

好吧，但是，如果，他真的喜欢我怎么办？

黄少天感觉自己要愁死了，妈的，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感情这么复杂的东西啊！

第二天见面时，周泽楷还是什么都没说，黄少天精神不太好，出酒店房门的时候还有点恹恹的，结果对上周泽楷的眼睛，发现这人也是黑眼圈红血丝，黄少天是忍不住了，笑了起来。

周泽楷见他笑，愣了愣有点脸红。

黄少天：“这是从大熊猫养殖基地跑出来两只熊猫了？”

周泽楷怔愣，随即也翘起了嘴角。

黄少天看他笑，心里有点柔软的情绪在顺着上来，他张开唇想说什么，到嘴边的话，又被他囫囵咽下。

“今天去哪？”

周泽楷说：“想去哪？”

黄少天想想：“去灵隐寺看看？之前看过照片，感觉还挺漂亮的。”

周泽楷：“好。”

灵隐寺这座享有千年历史的寺庙，坐落在飞来峰里，四处密林环绕，山中气温本就低，昨儿下过雨，更是阴凉舒爽。

到了这地方，黄少天心情好像好了些。来这儿的人大体分两拨，一波是正经的来求佛上香的善男信女，还有些就是他们这种，来这边旅游的成分比较多。黄少天看着自己身边走过的男男女女，偶尔侧眼看看周泽楷，发现对方是心不在焉的，又忍不住开始东想西想的。

虽说黄少天觉得周泽楷话很少，但其实他却从来没有过跟对方在一块，却完全不知道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的时候。他只觉得这人有心事。换了平时他可能就开口问了，但这次他迟疑了，诚然，开口问，会得到答案，可黄少天自己却很茫然，周泽楷给了他答案，他能给对方答案吗？

给不了。至少现在还给不了。

黄少天低下头，缓步在石阶上走着。

周泽楷走在黄少天身边，沉默的看着路旁岩壁上的佛像，有人站在佛像前双手合十，静默参拜，也有人只是向他们这样，从这些石佛前走过。

周泽楷有点想停下脚步，将自己的心事倒出来，可他身体却还是前行着，没有停顿。

七情六欲是人生常态，可对于十七岁的他却是新鲜又神秘的禁果。充满未知和危险，让他兴奋、冲动，又迷茫。在他冲动的抱住黄少天之后，一半的心被一种晦涩的情感填满。另一半却空落落的，不知道该让自己去向何方。

这场雨，的确让他想起了很多事，也让他醍醐灌顶，很多记忆里的画面像是无数细流，贯连起来，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，汇成了他胸中一腔满溢的江流。

可当他松开黄少天看着对方的时候，一切又变回原样，他移开视线，陷入挣扎。

黄少天望着他，等着他开口。周泽楷感觉到自己的确有些某些冲动想将一切付与口舌，但最终汹涌的潮水，也还是戛然而止的，停在了呼之欲出的前一秒。

他能说什么呢？说喜欢吗？

可这就是喜欢？

他喜欢黄少天？一个男人？

周泽楷所受的教育和耳濡目染的一切，虽然没有人明确告诉他，男孩喜欢女孩才是正确的，但这好像就是个约定成俗的事。

他也知道，这世上多的是喜欢同性的人，在此之前，他倒没想过喜欢同性到底是对还是错，也没尝试评判究竟是正常还是不正常，同性之爱这个话题，离他很遥远。

上回在严肃的场合听到同性恋这个词，还是初中，初二那会儿艺术班有俩人被通报批评，却没说具体的理由，同学间传，说她俩早恋。

一干同学都没反应过来，这俩不是都是女孩吗？抓早恋只批评女的不批评男的啊？

有那么几个人暧昧的笑说，你们懂什么？

然后又有那么几个人反应了过来，心领神会道：“哦——”

周泽楷身边有个人却露出有些厌恶的表情，低声说了句：“恶心。”

走在山道上的周泽楷背脊骤然发凉，仿佛有人附耳过来跟他这么低声说了一句，那句“恶心”就这么穿过记忆的尘埃，落在了他的耳边。

他恶心吗？

可他只是觉得黄少天很好，想要拥抱他，然后就伸出了手。

他只是觉得这个人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刚刚好，刚好他喜欢荣耀，刚好他也向往着冠军。刚好他爱笑，他喜欢说话，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，像个小太阳。刚好他这一切的刚刚好，都是周泽楷喜欢的样子。

黄少天今天穿了件白色的T恤，上头是只布朗熊，默然的看着他。

周泽楷也沉默的，跟那只熊对视着。

他心里问，我恶心吗？

布朗不说话。

他抬起眼，看着黄少天的侧脸，忽然有些委屈，他嗓子干涩的厉害，心里无声的问。

我恶心吗？

“一会儿也去拜一下？”黄少天忽然开口，“听说灵隐寺很灵的。”

周泽楷说：“嗯。”

黄少天冲他笑：“想求什么？”

周泽楷没说话，旁边走过的俩姑娘的声音却忽然打断了他们的交流。

“姻缘啊，当然是求姻缘。”

另一个姑娘嗤笑说：“我们去了普陀山，N市的鸡鸣寺，昨天去的地方离月老祠也很近，你都没说去求姻缘，来这儿说要求了，还真会挑啊。”

“因为这边灵啊！”那姑娘忽然扭过头说：“而且你会不会说话，在这个山头提别的庙，你小心点啊。”

那姑娘也反应过来：“哎哟阿弥陀佛佛祖见谅见谅啊……”

黄少天听了忍俊不禁，回头问周泽楷：“你也要求姻缘吗？”

周泽楷垂眼不语。

他当然不会求姻缘。

在殿前上香的时候，他看着黄少天，心里说，我的姻缘就在我的眼前，我要是还求佛，岂不是太懦弱了？

周泽楷虽然心感畏惧，但不至于去求天求地，就是不敢说给人听。

他站在佛堂前，看着伟岸的大殿，光影浮动，神佛垂眸俯瞰众生。佛生慈悲相，眉眼温柔却威仪不减。抬眼望去，自己渺小的恍若尘埃。

他合上眼，心里想。

如果这真是不对的，恶心的，那我会受到上天的谴责吗？会有报应，应在我身上吗？

可他转念一想，又觉得自己这些念头滑稽可笑。如果说这世上真有正常和不正常的情感，那他也只能如此了。如果喜欢一个人，还分对跟错，那错就错吧。如果说这种喜欢，只能在夹缝中生存，只能悖逆着他人的目光，那他也心甘情愿。

这是他的选择，内心的选择。

真有报应，就请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就好了。

他抬起头，大殿里的诸天神佛，仍是无喜无悲。

从殿里出来，黄少天没吭声，不知是在想什么。等两人过了拱门，往台阶下走的时候，他抬眼看了看周泽楷。

“所以你求什么啦？”黄少天大概是觉得两人这么气氛压抑的相处下去也不是办法，便轻笑道，“真求姻缘啦？我说，你要真有这个心思，就直接说嘛，我把联盟里妹子的微信都给你，包括苏沐橙的——怎么样怎么样？”

周泽楷说：“不必了。”

黄少天心里却咯噔一下。

“黄少天，”周泽楷停下步子，视线望着下山的那条路，“我……”

黄少天预感到了什么，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。

“……你真想说吗？”

周泽楷柔着声道：“对。”

黄少天眉头皱起：“即便我现在给不了你答案，你也要说？”

周泽楷：“对。”

黄少天好一会儿不说话，他缓缓的说，将自己的心事稍稍露出了个头，“其实昨天到现在我心里都很乱，但我真不擅长想这种事，我想不清楚，我怕我以后也想不清楚。”

黄少天是真怕，他怕他想不清楚，伤害了周泽楷，他也怕他想清楚了，还是伤害对方，更害怕一心避免伤害，到头来还是无法避免。

周泽楷说：“慢慢来。”

黄少天说：“或许要很久。”

周泽楷说：“可以等。”

黄少天又说。

“我要是一直想不清楚，你打算怎么办？”

周泽楷理所当然道：“追你呀。”

黄少天盯着他看了两秒，脸说红就红了。

“靠你不要一本正经的说这种话！”

周泽楷眉目舒展，冲他笑了。

周泽楷想清楚他喜欢黄少天这事，经历的时间并不短暂。如果说年纪轻轻萌生出的感情到底有多强烈，周泽楷可以说，强烈又不强烈。就像他跟黄少天，平时细水长流的看不出来踪迹，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会让他有所警惕，然后在某些时刻忽然尽数涌起。

抱黄少天的时候他的确觉得感觉到那股陌生的冲动，可转眼松开手，他看着黄少天，好像也没变什么。

与从前一样，他看到对方就会想笑，跟对方走在一起，会觉得开心，听听他说话吐槽，心情就很愉悦。可能这是因为这就是喜欢的感觉，只是之前的他没有发现，也或许喜欢的这种情感已经无声无息的融入到他的呼吸和习惯里。

黄少天看了他一会儿，声音有些低沉道：“我问你啊，你……喜欢男孩吗？”

“不，”周泽楷说，“只是恰好。”

黄少天眼神动了动：“我明白了。”

“如果不能接受，”周泽楷张了张嘴说：“就别想了。”

黄少天抓头发说：“哎我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个，只是觉得有些奇怪……我不是说你奇怪，是感觉，我的感觉很奇怪。而且再说就是我不可能不去想，你是很重要的人。”

周泽楷闻言看着他笑，眼里的情绪在温柔不过了。

黄少天皱起眉，嘴角却不住跟着扬起，他无奈道：“你又笑什么？”

周泽楷想了想，只说：“你很好。”

人来人往间，黄少天看着周泽楷，好像有什么情绪在心里鼓动。他想说点什么，却被对方抢了先手。

“我喜欢你。”周泽楷一字一句的说，那双漂亮的眸子看着他，坚定而认真。

远处钟鼎骤然被撞响，这千年庙宇洪厚的钟声响彻山林，一声接着一声，仿佛击在人心上，黄少天只觉得心脏和耳膜震颤着，难以平静。

周泽楷说完只冲他笑，脸颊微微发红，大概是害羞了，可他的眼神却始终没有动摇。

“你……”黄少天哽了哽，脸也跟着红了起来，他觉得很难招架这样的眼神，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，这种感觉陌生得让他恐慌，他想躲开对方的视线，但又于心不忍，只点点头，小声说：“嗯。”

周泽楷看了他一会儿，忽然有些好笑说：“你别怕。”

“怕？”黄少天声音上扬，抬头瞪过来：“——谁、谁怕了！告白而已我有什么好怕的？而且你搞突然袭击我当然会措手不及啊！”

周泽楷眯起眼，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：“第一次？”

黄少天炸了：“谁是第一次？不就是被人告白吗我幼儿园的时候就被女生告白过了好吗！”黄少天典型的什么都可以不要但面子绝对不能丢，他登时忘了前一秒的羞涩，气呼呼说，“你才是第一次！哪有你这样的！告了白之后还要嘲讽我？我靠——太恶劣了吧？！”

周泽楷看着这人炸毛的样子笑了起来。

黄少天倒抽了口气：“笑笑笑笑你妹啊！再笑我要拒绝你了！！！”

周泽楷立刻不笑了，认真道：“嗯。”

黄少天一脸问号：“你又在嗯什么？”

周泽楷：“我是第一次。”

黄少天脸红了个色号。憋了好一会儿，挤出了个字。

“靠。”黄少天瞪着他说，“不许拿这张脸说这种话了！”

周泽楷：“……”

两人并肩从石阶上下来，迎面凉风习习，透着温润的雨气。

黄少天好容易平静下来，侧过头看到周泽楷，想起了什么。

“周泽楷。”他叫了声他的名字。

周泽楷困惑的望着他：“嗯？”

黄少天站定，看着他揉了揉头发：“我觉得有件事，还是应该要跟你说清楚。”

周泽楷：“什么？”

黄少天深吸了口气，鼓起勇气，迈开步子，走到周泽楷跟前，在这人来来往往的路上，伸手轻轻的拥了拥眼前的人。

周泽楷浑身僵住了，他的思维随之停滞，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人。

“咳……其实我是想说，下次……下次你如果再想抱啊什么的，就不要像昨天那样了。”黄少天抬起头，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面孔，“我说的是外套。就……虽然我现在还不太能那个什么，哎——我想说我虽然还没有想清楚，但不管是作为什么身份，这个拥抱你都可以看着我的眼睛给我的，毕竟我们是朋友，不是吗。”

黄少天声音越来越小，到后来就只有他们俩才听得到，他看着周泽楷，耳根都红了，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？”

周泽楷：“……”

周泽楷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，抱黄少天那会儿，他下意识拿衣服盖着他的头，回头想想，他是害怕看到对方眼里流露出他不希望看到的情绪。

上山时，他委屈又憋闷的畏惧，害怕对方会用看异类的表情看着自己，又害怕那句恶心，从这人口中说出来。

直到他站在殿前，做好了从今以后要对抗很多人与事的准备，但对于黄少天却依旧没有把握。

他可以努力去对抗，但他怕还没走出第一步，就在这人跟前一败涂地。

这个人，能让他胜，也能让他败。

当然，这些心情他分明只字未提，黄少天也什么都没说，只是忽然这么笨拙的抱住了他，一切便不言而喻。周泽楷很清楚，这个拥抱，与情爱无关，不是他所期望的回应，却抚平了他内心所有的不安。

周泽楷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，抱着他的后腰，手臂微微收紧，他合上眼，低头与他耳相贴，颈相交。

黄少天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，心脏快速的跳动着，像头发了疯的鹿，正在蛮横的挞伐他的胸口。

“谢谢，”周泽楷声音有些沙哑，“……谢谢你。”

tbc

黄少天：我就一个问题，为什么告白要在庙里，周泽楷你是不是在讽刺什么？

周泽楷：……